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珍妃聞三皇子自縊的消息, 急火攻心，於麗春宮昏迷七日，但深春之季, 天氣暖熱，三皇子的屍體卻等不得, 在珍妃醒來時, 已經下葬。
得知無法見到兒子最後一面的她，起榻沖向寢殿外廳，拔出了那把一直擺在白玉屏風前的長劍，朝清寧宮的方向, 闊步而去。
這把劍是珍妃盛寵時聖上所賜, 取名“拂憎”, 曾言世間煩雜, 若有隋氏所憎之物，皆可先斬後奏。
……
天朗氣清, 日光正好, 清寧宮的宮人們正在為謝堯翻曬著冬日受潮的書卷，忽見珍妃赤腳提劍而來。
那身翡翠煙羅軟紗睡袍, 在灼目的日光下映出淡淡的金色，混著其內若隱若現的春光, 讓宮人們惶恐的垂了視線。
她發髻未梳，烏絲與翠色衣紗交織，清麗絕塵的五官下面色蒼白暗淡, 裹著那雙泛紅的杏眸, 反而更添楚楚淒涼。
隋氏是聖上心尖兒上的人, 又有朔州侯這個靠山，即便提劍擅闖東宮, 宮人們也並不敢阻撓，反而頷首後退，為她讓路。
正在書房處理政務的謝堯，門扇被隋氏一腳踹開。
她白皙柔嫩的雙腳未著鞋襪，赤腳踏在了書房的琉璃地面上，寒意滲入腳底，腳背青筋凸起，腳踝上掛的朱砂碎隨著她的腳步而顫搖不止。
謝堯擡首，見是隋氏，心中立刻了然她前來之意，面上並無惱色，只是以手撐額，臉色隱於暗處，並未言語。
隋氏手握劍柄，向謝堯踱去，劍尖在琉璃地面上劃出一陣刺耳，她雙唇顫道：“本宮問過祈王府的小侍，說璟兒死前見的，是你東宮的人……”
謝堯閉目片刻，又緩緩睜開，眸色淡然道：“三弟故去，孤也很心痛……”
隋氏見他一臉涼薄，只覺胸口快被恨意撕裂，腕間不自覺的收緊，提劍顫喝道：“少在這假惺惺！”
她纖細的手臂被極重的劍身壓的發抖，不得不換成雙手攥抓劍柄。
“謝堯，即便聖上護你，但本宮知道，璟兒的死和你脫不了關系！……因為你怕了，”她唇齒間擠出冷笑，“朝中百官誰人不知，一國之儲是個無能之輩！經史、騎射、武藝、官學……你哪一點能能與我的璟兒比！”
她身上薄如蟬翼的紗綾，隨著憤怒而泛出陣陣漪紋。
“比不過你就要逼死他！你和你那虛與委蛇的母親一樣，徒有賢名，實則佛口蛇心……聖上舍不得殺你，本宮來殺！”
隋氏面色慘白，雙目冠紅，仿佛面前之人不再是位高權重的儲君，而是嗜她骨肉，剝她筋骨的惡徒。
她孱弱的身子，竟揮起了那把平日裏連拿起都吃力的長劍，朝案後的謝堯砍去……
“保護殿下！”
一早便守在書房門前以防不測的親衛們蜂擁而入……
不等侍衛們上前，謝堯已從案後立起，不僅沒躲，反而單掌接住了那把奪命的劍刃。
鮮血從掌縫中滑落，順著他結實的小臂浸入袖口。
案面上堆積的公文也被濺出了片片紅梅。
“退下！”謝堯擰眉，呵斥住上前的東宮侍衛們，方才面無波瀾的面容這才起了一絲厲色。
但這絲厲色，卻不是針對隋氏，而是對親衛們沖撞了珍妃而感到不悅。
此刻的隋氏被謝堯手臂上的腥紅紮的刺目，往日見了貓犬受傷都不敢直視的她，被血腥氣強扯回神志。
她看著周圍蜂擁而來的東宮侍衛，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做了什麽大逆不道的事。
刺殺太子，是誅三族的大罪，就算三皇子已死，她還有那遠在邊關的兄長和淮南故鄉的雙親需要照拂。
隋氏哆嗦了一下，松開了劍柄，身子一軟，癱坐在地，腳腕和腰肢上纏掛的珠碎瑪瑙，在觸地的那刻發出一聲清脆。
她雙眸微瞇，心想謝堯故意縱容自己傷他，定是為了拿她把柄，好去聖上那裏狀告……
不料，對方卻一臉肅然的替她放下了那把染了血的鋒刃，嘆了口氣，沈聲對侍衛們令道：“傳我話下去，珍妃娘娘因痛子心切，路過清寧宮時，舊疾突發，這才入內暫歇，若誰敢將今日之事傳於聖上耳中，蓄意挑撥，必從重發落。”
他抓過案上的一張宣紙，隨意的擦了擦掌心的血，擡眸看向面容絕望的隋氏，沈靜道：“我定會查出三弟死因，給你一個交代。”
隋氏這才淚如雨下……
她恨謝堯，但又怕逼死謝璟之人不是謝堯。
若是謝堯，璟兒之死尚有說處，若不是謝堯……說明兇手盯上的並不是儲君之位，而是隋家的權勢，更有滅門之危……
這波雲詭譎的深宮，要她一個女t人如何應對……
隋氏面容僵硬，雙眼呆滯，淚水卻簌簌滑落不止，沈默片刻後，沙啞自語道：“璟兒從小就敬重他皇兄，即便我與他舅舅覬覦儲君之位……可他，卻從未妥協過，璟兒常道，濁世之中，能讓其甘為人臣者，唯謝堯也……謝堯，本宮要你用儲君之位發毒誓，若璟兒死於你手……你將無緣這江山社稷，所愛成痛，所求成空，永入地獄，不得超生！”
她齒間銼銼，咬肌抖顫，通紅的雙目死盯著謝堯的雙眼。
而玉階長案後的那位儲君，卻並無心思回應，只是冷漠的朝門口的侍衛道：“來人備攆，珍妃體恙，擺駕送回麗春宮。”
……
此刻的禦書房中，謝靖安以掌撐案，強支著快要倒下的身子，一字一句的看完兒子的遺筆……
“……二龍爭儲，必生內亂，璟兒唯有一死，方能令百臣人心看齊……忠孝難全，望父皇諒之……”
謝靖安將謝璟的遺書放於案，用那雙雖見蒼老卻仍然有力的手掌展平了信箋的四角。
他喚來掌燈的宮女，熄了書房的燭盞，室內頓如潑墨，隱於陰霾。
窗外已是深春，又是一年之始，他卻龍顏垂暮，到了曉知天命之年。
他想起璟兒年幼，與翰林院中論學，遙碾一眾皇子，當時的他不是沒有想過“擇賢立儲”之事，但嫡庶先例一旦被打破，定會為大褚內政之鬥埋下禍患。
然而，即便他沒有踏出這一步，內黨之爭仍是層出不窮。
這些年，“太子黨”與“祈王黨”之爭愈演愈烈，逐漸發展成皇室與“隋氏”外戚的爭鬥。
謝靖安更明白，皇室與士族門閥，是虢滅虞亡的宿命。
他對隋宗言的包容換來了“祈王黨”的得寸進尺，將他的璟兒一步步逼向絕路。
謝璟的死，沒有一個“祈王黨”是無辜的。
謝靖安突然從心底湧上一股倦意，摻雜著生冷的喪子之痛，低聲吩咐下去：“將璟兒自盡前，出入過祈王府的所有人活捉來見我，朕……要親自過審。”
……
四月十七，朔州。
呂良在羈押問斬途中潛逃，勾結韃靼族兵馬，北逃路上被迫與隋家軍西大營發生沖突。
隋宗言因謝璟之死臥病，情急之下委派尚在朔州城內的沈家軍總兵沈澈為前鋒，率朔州六千駐軍兵馬前去絞殺呂良。
沈澈臨危受命，率軍北上，苦戰三日，取呂良首級，並將韃靼部驅趕出界。
朔州侯病榻之上聞訊大喜，急召淮陽侯來見。
沈澈還未卸甲，便策馬入朔州府。
隋宗言被府婢攙扶起身，見沈澈進門，招招手示他近前，讚許幾言後，讓下人端來一個雕花桃木長匣，對著沈澈打開。
裏面是兩把刀，一新一舊，皆為上等鐵器。
隋宗言擡手伸進刀匣，手掌摩挲過刀鞘上的暗紋，斂眸道：“這兩把刀，一把是本侯第一次將拓跋乞趕回老巢時，聖上所賜，它蹚過上百場戰事，沾過數萬人的血……這第二把，是兩個月前，韃靼進獻的牛尾刀，還未開刃，本想將它作為璟兒及冠的生辰禮……”
話至此，他眸光有剎那間的澀意，沒有再繼續說下去，只是轉頭看向沈澈，痛快道：“你選一把。”
這些日子以來，沈澈在朔州侯面前極盡逢迎。
他自然知道隋宗言的贈刀之意。
如今謝璟已死，朔州侯幾乎沒了盼頭，同時也沒了軟肋。
隋家軍在北境勢力龐大，隨時都能跟朝廷叫板。
這兩把刀，如果沈澈收下任何一把，都意味著自己站到了“隋氏”這個外戚之權當中。
他凝著那件桃木長匣，略有思忖，隨即躬身道：“懷川擔不起隋將軍的美意。”
朔州侯的眸光閃過一絲淩厲，越過刀匣掃向沈澈的臉，剛要開口質問，卻見沈澈從懷中掏出一個錦囊，交到自己的手中。
隋宗言打開錦囊，抽出其中的紙箋，凝著其上五個字陷入沈思。
是他的三個弱處。
沈澈此舉無異於將自己的底牌示敵，但常言道，投之亡地然後存，陷之死地而後生。
不將底牌示出，又如何能得到朔州侯的信任。
此趟朔州之行，本就是一場賭局。
既是聖上與朔州侯的賭局，亦是他與沈家軍命運的賭局……
沈澈佇在原地，見對方不語，猜不透朔州侯此刻的心思，只視其面色如常，慍意不顯，便壯著膽子坦然道：“此番北上，安撫鮮卑只是借口，聖上遣我至此的真正目的……”
話未說完，朔州侯仰面大笑，將那紙箋團揉，隨手擲地。
“殺我。”隋宗言轉身接過沈澈的話，答的幹脆利落，灑脫之態惹的沈澈一怔。
“謝靖安想要本將的命不是一天兩天了，他以為派個娃娃來，便能打消我的疑慮，殊不知早在你入城前，我便得了你要行刺的消息……本已做好應對之策，卻沒想到你小子的做派卻在我意料之外，反倒讓本將軍失了殺你的興致。”
隋宗言背手踱步於房中，只著了一件禪衣的他，領口松垮，露出了胸前交錯的疤痕，生硬的胡茬中摻雜了點點白須堆在顎下，為他平添幾分戾氣。
“不過，讓本將軍好奇的是，什麽讓你放下了刺殺我的念頭，說與我聽聽……”
二人相交不過數日，今日的贈刀之舉更不至於讓沈澈感恩戴德。
那麽，到底是什麽讓沈澈甘願背逆皇命，也要保他性命。
他為將多年，見過太多權臣的虛情假意，就算再賞識一個人，也斷不會拿自己的性命作賭。
寧可錯殺，不能放過。
所以，隋宗言在等沈澈給予一個可以說服他的理由，否則，無論對方如何天花亂墜的表忠，在他看來，不過是“假意投誠”。
沈澈面容端肅，忽將雙手置於腰側，卸下了那把還沾著血汙的長刀，彎身放於地上。
又當著朔州侯的面開始卸甲，褪去內袍……直到整個上半身都光裸在朔州侯的面前。
他擡手拍了拍自己光滑結實的前胸，又轉了個身，將肌肉緊實的背處示給對方，自嘲道：“我沈澈生於將門，身上卻幹凈的很，沒有一處刀疤箭痕，因為……我淮陽侯從未上過戰場，也許有人會說本侯命好，無需為朝廷賣命，便可一生食祿，但懷川心裏明白，我淮陽侯府能有今日，是聖上對我沈家有愧……”
他話語微頓，繼而道：“聖上想要隋將軍的命，必然是對將軍的勢力有所忌憚，這世上，又有幾人能讓天子忌憚到起了殺心，這些年，懷川只遇到兩位，一位是隋將軍，還有一位……”
沈澈擠出一絲淺淡笑容，喉間動了動，按耐住洶湧的眸色，如尋常般言語道：“是我的父親。”
隋宗言微微怔住，許是少年拼命藏匿的哽咽觸動了自己，又或者，是沈渠多年前的遭遇讓他有了一絲獨屬於強者間的惺惺相惜。
他一直背在身後的手，緩緩擎起，拍了拍少年的肩頭。
未開口，但沈默間，已勝千言。
“隋將軍問我，為何不殺你……因為隋將軍讓懷川想起了……我的父親。”
隋宗言一生未娶，膝下無子，如今謝璟又自縊而亡，而沈澈卻像仰望父親般，對他投誠示好……
心非石木豈能無感？
沈澈眉尾稍擡，故作不經意的窺了一眼朔州侯的神色，嘴角勾起了不易察覺的笑意。
比起江赭的先投誠後刺殺，沈澈的攻心計才是制勝之本。
朔州侯這條命，沈澈本就沒想要。
既然聖上給了他這條“攀附”的捷徑，何不趁機借勢，將隋家軍變成他沈家軍的孵化營？
他很樂意，也有耐心，將隋家軍的將士慢慢冠以“沈”姓……
雖然心裏打著小算盤，但沈澈面上卻仍是一副真誠之態，鏗鏘有力、字字泣血道：“懷川不懂，為何忠良總被猜忌，奸佞反被寵信，奉獻者要被索取者挖心，冤屈者等不來清白……這泱泱大褚，千裏疆域，哪一座城池不是將士們刀尖舔血換來的太平，從戰場上撿回性命的忠勇之士，又為何只因幾句讒言，就要以死來搏得高位者的心安？”
他話中有話，句句紮在朔州侯的心尖上。
“聖上錯了，我卻不能將錯就錯……隋將軍戍關多年，護九城百姓，半生蹉跎於沙場，生死不該被聖上胡亂塗抹，懷川不能與聖上茍同……”
沈澈抱拳，單膝跪地，擡首迎上隋宗言灼灼雙目，誠然道：“雖死萬千，懷川唯有抗旨，可明吾心！”
朔州侯心頭震顫不止，透過少年的身軀，似窺見了當年沈家軍統領沈渠的身影……
亦看到了自己那個一身風骨，卻被權t勢逼上絕路的外甥謝璟。
但隋宗言雖被這番話所撼動，但畢竟是在白骨堆裏上摸爬滾打了多年的將領。
少年雖真誠，但人心隔肚皮。
隋宗言將身旁婢子手中的刀匣接過，托到了沈澈的面前，再次讓他做選擇。
沈澈思前想後，選了那把朔州侯本想贈與謝璟的牛尾刀。
卻在手指觸碰到刀鞘的那刻，聽對方訕笑道：“朝中皆知我隋宗言膝下無子，但他們卻不知我有個女兒，與懷川一般年紀，若淮陽侯可納其為妻，本將軍便信你投誠之意所言非虛……”
沈澈一怔，拿起的牛尾刀猝然落於匣中，金屬與木匣相撞，發出一聲錚然。
他早先聽說過，朔州侯有一義女，卻沒想到，這個義女竟是隋家的親骨血。
幾日前的接風宴上，他還曾帶江赭一同出席，隋宗言自然知道自己已有妻室，如今竟提出如此妄求，儼然是想以結親的方式，將自己徹底“入贅”隋家軍。
單膝跪禮的沈澈，眸色一沈，猛然起身……
與此同時，門外響起一片刀劍出鞘之聲……
兩列隋家軍將士執刀入內，將沈澈困於其中。
隋宗言不急不緩的從匣中替沈澈拿起了那把牛尾刀，抓過了他的手腕，將刀置於其掌。
“本將軍知你淮陽侯已有妻室，但我聽說，那江氏只是一介商女，怎配得上侯府高門，我這個女兒，母親乃鮮卑王室公主，身份尊貴，又是我侯門獨女，配你淮陽侯，已是低嫁，你小子……”隋宗言笑中帶刃，不容置喙道：“可不要不識好歹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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珍妃聞三皇子自縊的消息, 急火攻心，於麗春宮昏迷七日，但深春之季, 天氣暖熱，三皇子的屍體卻等不得, 在珍妃醒來時, 已經下葬。
得知無法見到兒子最後一面的她，起榻沖向寢殿外廳，拔出了那把一直擺在白玉屏風前的長劍，朝清寧宮的方向, 闊步而去。
這把劍是珍妃盛寵時聖上所賜, 取名“拂憎”, 曾言世間煩雜, 若有隋氏所憎之物，皆可先斬後奏。
……
天朗氣清, 日光正好, 清寧宮的宮人們正在為謝堯翻曬著冬日受潮的書卷，忽見珍妃赤腳提劍而來。
那身翡翠煙羅軟紗睡袍, 在灼目的日光下映出淡淡的金色，混著其內若隱若現的春光, 讓宮人們惶恐的垂了視線。
她發髻未梳，烏絲與翠色衣紗交織，清麗絕塵的五官下面色蒼白暗淡, 裹著那雙泛紅的杏眸, 反而更添楚楚淒涼。
隋氏是聖上心尖兒上的人, 又有朔州侯這個靠山，即便提劍擅闖東宮, 宮人們也並不敢阻撓，反而頷首後退，為她讓路。
正在書房處理政務的謝堯，門扇被隋氏一腳踹開。
她白皙柔嫩的雙腳未著鞋襪，赤腳踏在了書房的琉璃地面上，寒意滲入腳底，腳背青筋凸起，腳踝上掛的朱砂碎隨著她的腳步而顫搖不止。
謝堯擡首，見是隋氏，心中立刻了然她前來之意，面上並無惱色，只是以手撐額，臉色隱於暗處，並未言語。
隋氏手握劍柄，向謝堯踱去，劍尖在琉璃地面上劃出一陣刺耳，她雙唇顫道：“本宮問過祈王府的小侍，說璟兒死前見的，是你東宮的人……”
謝堯閉目片刻，又緩緩睜開，眸色淡然道：“三弟故去，孤也很心痛……”
隋氏見他一臉涼薄，只覺胸口快被恨意撕裂，腕間不自覺的收緊，提劍顫喝道：“少在這假惺惺！”
她纖細的手臂被極重的劍身壓的發抖，不得不換成雙手攥抓劍柄。
“謝堯，即便聖上護你，但本宮知道，璟兒的死和你脫不了關系！……因為你怕了，”她唇齒間擠出冷笑，“朝中百官誰人不知，一國之儲是個無能之輩！經史、騎射、武藝、官學……你哪一點能能與我的璟兒比！”
她身上薄如蟬翼的紗綾，隨著憤怒而泛出陣陣漪紋。
“比不過你就要逼死他！你和你那虛與委蛇的母親一樣，徒有賢名，實則佛口蛇心……聖上舍不得殺你，本宮來殺！”
隋氏面色慘白，雙目冠紅，仿佛面前之人不再是位高權重的儲君，而是嗜她骨肉，剝她筋骨的惡徒。
她孱弱的身子，竟揮起了那把平日裏連拿起都吃力的長劍，朝案後的謝堯砍去……
“保護殿下！”
一早便守在書房門前以防不測的親衛們蜂擁而入……
不等侍衛們上前，謝堯已從案後立起，不僅沒躲，反而單掌接住了那把奪命的劍刃。
鮮血從掌縫中滑落，順著他結實的小臂浸入袖口。
案面上堆積的公文也被濺出了片片紅梅。
“退下！”謝堯擰眉，呵斥住上前的東宮侍衛們，方才面無波瀾的面容這才起了一絲厲色。
但這絲厲色，卻不是針對隋氏，而是對親衛們沖撞了珍妃而感到不悅。
此刻的隋氏被謝堯手臂上的腥紅紮的刺目，往日見了貓犬受傷都不敢直視的她，被血腥氣強扯回神志。
她看著周圍蜂擁而來的東宮侍衛，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做了什麽大逆不道的事。
刺殺太子，是誅三族的大罪，就算三皇子已死，她還有那遠在邊關的兄長和淮南故鄉的雙親需要照拂。
隋氏哆嗦了一下，松開了劍柄，身子一軟，癱坐在地，腳腕和腰肢上纏掛的珠碎瑪瑙，在觸地的那刻發出一聲清脆。
她雙眸微瞇，心想謝堯故意縱容自己傷他，定是為了拿她把柄，好去聖上那裏狀告……
不料，對方卻一臉肅然的替她放下了那把染了血的鋒刃，嘆了口氣，沈聲對侍衛們令道：“傳我話下去，珍妃娘娘因痛子心切，路過清寧宮時，舊疾突發，這才入內暫歇，若誰敢將今日之事傳於聖上耳中，蓄意挑撥，必從重發落。”
他抓過案上的一張宣紙，隨意的擦了擦掌心的血，擡眸看向面容絕望的隋氏，沈靜道：“我定會查出三弟死因，給你一個交代。”
隋氏這才淚如雨下……
她恨謝堯，但又怕逼死謝璟之人不是謝堯。
若是謝堯，璟兒之死尚有說處，若不是謝堯……說明兇手盯上的並不是儲君之位，而是隋家的權勢，更有滅門之危……
這波雲詭譎的深宮，要她一個女t人如何應對……
隋氏面容僵硬，雙眼呆滯，淚水卻簌簌滑落不止，沈默片刻後，沙啞自語道：“璟兒從小就敬重他皇兄，即便我與他舅舅覬覦儲君之位……可他，卻從未妥協過，璟兒常道，濁世之中，能讓其甘為人臣者，唯謝堯也……謝堯，本宮要你用儲君之位發毒誓，若璟兒死於你手……你將無緣這江山社稷，所愛成痛，所求成空，永入地獄，不得超生！”
她齒間銼銼，咬肌抖顫，通紅的雙目死盯著謝堯的雙眼。
而玉階長案後的那位儲君，卻並無心思回應，只是冷漠的朝門口的侍衛道：“來人備攆，珍妃體恙，擺駕送回麗春宮。”
……
此刻的禦書房中，謝靖安以掌撐案，強支著快要倒下的身子，一字一句的看完兒子的遺筆……
“……二龍爭儲，必生內亂，璟兒唯有一死，方能令百臣人心看齊……忠孝難全，望父皇諒之……”
謝靖安將謝璟的遺書放於案，用那雙雖見蒼老卻仍然有力的手掌展平了信箋的四角。
他喚來掌燈的宮女，熄了書房的燭盞，室內頓如潑墨，隱於陰霾。
窗外已是深春，又是一年之始，他卻龍顏垂暮，到了曉知天命之年。
他想起璟兒年幼，與翰林院中論學，遙碾一眾皇子，當時的他不是沒有想過“擇賢立儲”之事，但嫡庶先例一旦被打破，定會為大褚內政之鬥埋下禍患。
然而，即便他沒有踏出這一步，內黨之爭仍是層出不窮。
這些年，“太子黨”與“祈王黨”之爭愈演愈烈，逐漸發展成皇室與“隋氏”外戚的爭鬥。
謝靖安更明白，皇室與士族門閥，是虢滅虞亡的宿命。
他對隋宗言的包容換來了“祈王黨”的得寸進尺，將他的璟兒一步步逼向絕路。
謝璟的死，沒有一個“祈王黨”是無辜的。
謝靖安突然從心底湧上一股倦意，摻雜著生冷的喪子之痛，低聲吩咐下去：“將璟兒自盡前，出入過祈王府的所有人活捉來見我，朕……要親自過審。”
……
四月十七，朔州。
呂良在羈押問斬途中潛逃，勾結韃靼族兵馬，北逃路上被迫與隋家軍西大營發生沖突。
隋宗言因謝璟之死臥病，情急之下委派尚在朔州城內的沈家軍總兵沈澈為前鋒，率朔州六千駐軍兵馬前去絞殺呂良。
沈澈臨危受命，率軍北上，苦戰三日，取呂良首級，並將韃靼部驅趕出界。
朔州侯病榻之上聞訊大喜，急召淮陽侯來見。
沈澈還未卸甲，便策馬入朔州府。
隋宗言被府婢攙扶起身，見沈澈進門，招招手示他近前，讚許幾言後，讓下人端來一個雕花桃木長匣，對著沈澈打開。
裏面是兩把刀，一新一舊，皆為上等鐵器。
隋宗言擡手伸進刀匣，手掌摩挲過刀鞘上的暗紋，斂眸道：“這兩把刀，一把是本侯第一次將拓跋乞趕回老巢時，聖上所賜，它蹚過上百場戰事，沾過數萬人的血……這第二把，是兩個月前，韃靼進獻的牛尾刀，還未開刃，本想將它作為璟兒及冠的生辰禮……”
話至此，他眸光有剎那間的澀意，沒有再繼續說下去，只是轉頭看向沈澈，痛快道：“你選一把。”
這些日子以來，沈澈在朔州侯面前極盡逢迎。
他自然知道隋宗言的贈刀之意。
如今謝璟已死，朔州侯幾乎沒了盼頭，同時也沒了軟肋。
隋家軍在北境勢力龐大，隨時都能跟朝廷叫板。
這兩把刀，如果沈澈收下任何一把，都意味著自己站到了“隋氏”這個外戚之權當中。
他凝著那件桃木長匣，略有思忖，隨即躬身道：“懷川擔不起隋將軍的美意。”
朔州侯的眸光閃過一絲淩厲，越過刀匣掃向沈澈的臉，剛要開口質問，卻見沈澈從懷中掏出一個錦囊，交到自己的手中。
隋宗言打開錦囊，抽出其中的紙箋，凝著其上五個字陷入沈思。
是他的三個弱處。
沈澈此舉無異於將自己的底牌示敵，但常言道，投之亡地然後存，陷之死地而後生。
不將底牌示出，又如何能得到朔州侯的信任。
此趟朔州之行，本就是一場賭局。
既是聖上與朔州侯的賭局，亦是他與沈家軍命運的賭局……
沈澈佇在原地，見對方不語，猜不透朔州侯此刻的心思，只視其面色如常，慍意不顯，便壯著膽子坦然道：“此番北上，安撫鮮卑只是借口，聖上遣我至此的真正目的……”
話未說完，朔州侯仰面大笑，將那紙箋團揉，隨手擲地。
“殺我。”隋宗言轉身接過沈澈的話，答的幹脆利落，灑脫之態惹的沈澈一怔。
“謝靖安想要本將的命不是一天兩天了，他以為派個娃娃來，便能打消我的疑慮，殊不知早在你入城前，我便得了你要行刺的消息……本已做好應對之策，卻沒想到你小子的做派卻在我意料之外，反倒讓本將軍失了殺你的興致。”
隋宗言背手踱步於房中，只著了一件禪衣的他，領口松垮，露出了胸前交錯的疤痕，生硬的胡茬中摻雜了點點白須堆在顎下，為他平添幾分戾氣。
“不過，讓本將軍好奇的是，什麽讓你放下了刺殺我的念頭，說與我聽聽……”
二人相交不過數日，今日的贈刀之舉更不至於讓沈澈感恩戴德。
那麽，到底是什麽讓沈澈甘願背逆皇命，也要保他性命。
他為將多年，見過太多權臣的虛情假意，就算再賞識一個人，也斷不會拿自己的性命作賭。
寧可錯殺，不能放過。
所以，隋宗言在等沈澈給予一個可以說服他的理由，否則，無論對方如何天花亂墜的表忠，在他看來，不過是“假意投誠”。
沈澈面容端肅，忽將雙手置於腰側，卸下了那把還沾著血汙的長刀，彎身放於地上。
又當著朔州侯的面開始卸甲，褪去內袍……直到整個上半身都光裸在朔州侯的面前。
他擡手拍了拍自己光滑結實的前胸，又轉了個身，將肌肉緊實的背處示給對方，自嘲道：“我沈澈生於將門，身上卻幹凈的很，沒有一處刀疤箭痕，因為……我淮陽侯從未上過戰場，也許有人會說本侯命好，無需為朝廷賣命，便可一生食祿，但懷川心裏明白，我淮陽侯府能有今日，是聖上對我沈家有愧……”
他話語微頓，繼而道：“聖上想要隋將軍的命，必然是對將軍的勢力有所忌憚，這世上，又有幾人能讓天子忌憚到起了殺心，這些年，懷川只遇到兩位，一位是隋將軍，還有一位……”
沈澈擠出一絲淺淡笑容，喉間動了動，按耐住洶湧的眸色，如尋常般言語道：“是我的父親。”
隋宗言微微怔住，許是少年拼命藏匿的哽咽觸動了自己，又或者，是沈渠多年前的遭遇讓他有了一絲獨屬於強者間的惺惺相惜。
他一直背在身後的手，緩緩擎起，拍了拍少年的肩頭。
未開口，但沈默間，已勝千言。
“隋將軍問我，為何不殺你……因為隋將軍讓懷川想起了……我的父親。”
隋宗言一生未娶，膝下無子，如今謝璟又自縊而亡，而沈澈卻像仰望父親般，對他投誠示好……
心非石木豈能無感？
沈澈眉尾稍擡，故作不經意的窺了一眼朔州侯的神色，嘴角勾起了不易察覺的笑意。
比起江赭的先投誠後刺殺，沈澈的攻心計才是制勝之本。
朔州侯這條命，沈澈本就沒想要。
既然聖上給了他這條“攀附”的捷徑，何不趁機借勢，將隋家軍變成他沈家軍的孵化營？
他很樂意，也有耐心，將隋家軍的將士慢慢冠以“沈”姓……
雖然心裏打著小算盤，但沈澈面上卻仍是一副真誠之態，鏗鏘有力、字字泣血道：“懷川不懂，為何忠良總被猜忌，奸佞反被寵信，奉獻者要被索取者挖心，冤屈者等不來清白……這泱泱大褚，千裏疆域，哪一座城池不是將士們刀尖舔血換來的太平，從戰場上撿回性命的忠勇之士，又為何只因幾句讒言，就要以死來搏得高位者的心安？”
他話中有話，句句紮在朔州侯的心尖上。
“聖上錯了，我卻不能將錯就錯……隋將軍戍關多年，護九城百姓，半生蹉跎於沙場，生死不該被聖上胡亂塗抹，懷川不能與聖上茍同……”
沈澈抱拳，單膝跪地，擡首迎上隋宗言灼灼雙目，誠然道：“雖死萬千，懷川唯有抗旨，可明吾心！”
朔州侯心頭震顫不止，透過少年的身軀，似窺見了當年沈家軍統領沈渠的身影……
亦看到了自己那個一身風骨，卻被權t勢逼上絕路的外甥謝璟。
但隋宗言雖被這番話所撼動，但畢竟是在白骨堆裏上摸爬滾打了多年的將領。
少年雖真誠，但人心隔肚皮。
隋宗言將身旁婢子手中的刀匣接過，托到了沈澈的面前，再次讓他做選擇。
沈澈思前想後，選了那把朔州侯本想贈與謝璟的牛尾刀。
卻在手指觸碰到刀鞘的那刻，聽對方訕笑道：“朝中皆知我隋宗言膝下無子，但他們卻不知我有個女兒，與懷川一般年紀，若淮陽侯可納其為妻，本將軍便信你投誠之意所言非虛……”
沈澈一怔，拿起的牛尾刀猝然落於匣中，金屬與木匣相撞，發出一聲錚然。
他早先聽說過，朔州侯有一義女，卻沒想到，這個義女竟是隋家的親骨血。
幾日前的接風宴上，他還曾帶江赭一同出席，隋宗言自然知道自己已有妻室，如今竟提出如此妄求，儼然是想以結親的方式，將自己徹底“入贅”隋家軍。
單膝跪禮的沈澈，眸色一沈，猛然起身……
與此同時，門外響起一片刀劍出鞘之聲……
兩列隋家軍將士執刀入內，將沈澈困於其中。
隋宗言不急不緩的從匣中替沈澈拿起了那把牛尾刀，抓過了他的手腕，將刀置於其掌。
“本將軍知你淮陽侯已有妻室，但我聽說，那江氏只是一介商女，怎配得上侯府高門，我這個女兒，母親乃鮮卑王室公主，身份尊貴，又是我侯門獨女，配你淮陽侯，已是低嫁，你小子……”隋宗言笑中帶刃，不容置喙道：“可不要不識好歹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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